除了吸毒的老爹,小萍再也没有其他亲属,万老师便托居委会帮忙,拿到了她的监护权。万老师的对象犹豫了,爹妈就劝她也要为男方考虑一下,说等小两口婚后有了小孩,小萍就由他们带。可就是这个决定,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。
前 言
曾芳43岁,在女监干了十几年的带班狱警,她穿上警服是靠着一手漂亮的文章,“当时和现在不一样,现在都是考公务员,我那时候就是去人才市场应聘,那是99年,监狱管理局第一次在人才市场招人,看我毕业的学校不错,文章写得好,就录用了,这身警服穿得格外轻巧。”曾芳是通过我以前的管教联系上我的,说想聊一聊自己过去工作中“最了不起”的一桩往事。那一年,她将一对涉毒的“母女”从毒坑里拉了出来。曾芳是海门人,77年出生,年轻时娇小有模样。她是家中长女,下面还有两个弟弟,读完小学五年级,干泥瓦匠的老爹伤了腰,劝曾芳让一让弟弟们,中学就不要继续读了,帮衬一下家里。曾芳成绩好,从小就“懂得顾自己”,她往老爹脚跟前一跪,不吭气,只顾着掉眼泪。她告诉我,自己6岁时老娘得了绝症,临终前拉紧她的手,贴着耳根对她讲:“你是女孩子,要精明些,不要吃亏。”老爹果然被曾芳哭软了心肠,就把3个孩子叫到跟前抓阄,谁抓中了阄谁便退学。曾芳幸运地抓了张白纸,而中阄的二弟却十分高兴——他正不想读书。90年代,曾芳成了全乡第一个女大学生。90年代末,满是生机的南方又给了她披上警服的机会。“当时和现在不一样,现在都是考公务员,我那时候就是去人才市场应聘,那是99年,监狱管理局第一次在人才市场招人,看我毕业的学校不错,文章写得好,就录用了,这身警服穿得格外轻巧。”曾芳在监狱管理局干了4年,经常去各个监狱里跑通讯,偶尔帮领导写发言稿,后来因为“30岁周岁以下的民警下基层轮岗”的政策,调去了女子监狱,在服装监区干带班民警。按规定,新警到岗要“数人头”,就是熟悉犯人的名字、案由、刑期。如果是涉毒犯人,还要开展一次抄查随身物品的活动。那是2003年9月,到岗不到3天的曾芳就吃了个“哑巴亏”。那时候,监狱里改造表现稳定的犯人可以在狱内购物,不过有金额限制。收音机属于购物清单里比较贵重的物品,一旦坏了,犯人就会给管教打报告。当时,一位名叫万欣的涉毒犯将一个坏掉的收音机交给值班民警,希望在会见时交给家属带出去修理。值班民警将收音机带进办公室,还没来得及交代交接班民警仔细检查,就被新人曾芳看到了。见收音机上贴着“交由家属维修”的字样,曾芳以为已经查过了,于是直接把东西带去了会见室,然而在复检时查出了问题——收音机的电池盒里夹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“弄点东西放电池盒里。”——“东西”当然指毒品。在监区工作点评会上,曾芳挨完教导员的批评,便去找这个叫万欣的犯人。万欣以前是平坝小学的在职教师,因非法持有毒品入狱,刑期只有1年9个月。她被抓时刚注射了海洛因,便在戒毒所关了4个月,入狱还不到两周。万欣比曾芳只大3岁,头顶心冒出来一小圈白色发根,看相却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几岁。曾芳让万欣蹲在警务台旁边,盯着她看了足足5分钟,“但如果贴近了看,这个犯人的五官其实是非常精致的,以前是个漂亮的人。”一般人很难保持5分钟的标准蹲姿,万欣也吃不消,她的双腿开始打颤。“多余的话我也懒得讲了,你这种瘾君子就是烂泥,就是脏蛆,你蹲一百年牢,你也改不好……”曾芳挑最难听的话又骂了5分钟,万欣双腿完全撑不住了,身体一歪,整个人倒在地上,扶着墙也难站起来。“现在我告诉你处罚结果,第一,取消今年所有的加餐,你给我这几个月都吃素,清心寡欲一下;第二,劳动量翻倍;第三,今年会见次数清零,不管你家里人有什么急事,不管什么人来,你都不能去见。”万欣不吭声,咬红了嘴皮子。曾芳瞪了她一眼,鼓着腮,转身离开了。服装监区的会见日到了,曾芳将参加会见的犯人集合在大厅,还专门将万欣拎到前头,对大伙儿宣布:“涉毒犯万欣,严重违规违纪,今天她家属来会见,但是我取消了她的会见待遇。你们也要引以为戒,不要家人辛辛苦苦地跑来看你们,却因为你们在改造方面不争气,见不到你们。”出发前,曾芳还让万欣念完了一份800字的检讨,曾芳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也算烧了个十足。等带着犯人们进了会见室,曾芳立刻被乌压压的亲属围住,他们拎着大包小包,都在哀求她递给铁门里的人。正在曾芳透不过气的时候,一个年轻女孩吊住了她的胳膊,“警官,求求您了,让我见见我老师吧。”曾芳也没空瞅人,一边接家属们手上的东西,一边问:“你老师是谁?”“万欣。”曾芳这才瞅了女孩一眼,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,尖尖瘦瘦的,穿着朴素,胳膊下面夹着一床棉被。“你呀,今年就别来了,她违规违纪了,人不当,要继续当大烟鬼,所以也就没了见人的待遇。”女孩问老师犯了什么错误,曾芳反问道:“你是真不晓得么?她妄图传递私信,让你们这些关心她惦记她的人给她捎毒品。她这是害人害己!”女孩赶紧解释说自己不知道,也不可能帮她这样做,“警官您相信我”。“回去吧,这里有这里的规矩,我还忙着呢。”女孩不敢再纠缠了,只问曾芳能不能帮她把这床被子捎给万欣,毕竟冬天快来了。曾芳毫不犹豫地拒绝,说涉毒犯的任何物品,现在都没工夫检查。女孩只好夹紧被子离开,曾芳瞅了一下她的背影,瞅得心惊——这女孩一瘸一拐的,是个跛子。曾芳忽然心软了一下,她喊住女孩,问她和万欣到底是什么关系。女孩似乎有很多话想讲,但无奈曾芳手头事太多,就请她先等一下——为了日后管教这种“顽危犯”,曾芳也想了解一些万欣的狱外经历。当天12点半,曾芳进食堂端了一盘饭吃了几嘴,才想到自己约了女孩。她急匆匆寻去,看到女孩坐在狱门外的一处凉亭内,孤零零的。曾芳喊吃饭,女孩说食堂人多,怕待会儿讲万老师的事自己会掉眼泪,要出洋相。“万老师搭救了我,是我不争气,是我害了万老师……”女孩说自己叫小萍,7岁那年进入平坝小学读一年级,第二学期已经开学了,可她却没去学校报到。开学当天,小萍在家里打扫卫生,她站在一张靠背椅上,垫着脚揩老娘的遗照。一张16寸的黑白照片用铝合金做了边框,挂在堂屋正中,上面蒙了一层蛛网。老娘是2年前死的,当时小萍5岁,平坝镇的人都晓得她老娘“抽大烟”,警察在一辆卧铺大巴上抓到她时,她肚子里还囤了3斤“大烟”。镇上有些闲嘴妇人拿小萍开玩笑,说她生下来也才3斤多,这些大烟抵得上一胎的轻重了。有的大孩子说谎话,说小萍老娘要在平坝山里枪毙,要领她去听枪声。之后,大孩子们将小萍丢进了山里,在密密麻麻的树林里放鞭炮,吓得小萍嗷嗷大哭。老娘的遗像是小萍老爹挂上去的,他也是个“大烟鬼”。开学这天,小萍刚挨了大烟鬼的打——大烟鬼半夜剪了几十斤电缆回来,喊小萍起床剥电缆皮,第二天将铜丝卖给废品收购站。小萍剥皮剥累了,坐着睡到天亮,大烟鬼便打了她两巴掌,学也不要她去上了,说报名费就在这堆铜丝里,什么时候剥出来,什么时候去上学。铜丝一直剥到傍晚,报名时间早过了,小萍的指甲缝里火辣辣地疼。她索性停下,开始打扫屋里的卫生,这间70平的水泥平房已经很久没打扫了,到处乱糟糟的。这时,一个瘪长的人影探进屋里,小萍扭头一看,是班主任万老师。万老师很漂亮,是小女孩都渴望变成的那种样子,课余时间她是温柔的,慢声细语,课堂上又是另一张严肃的面孔,做错事的学生,她还要用三角尺敲他们的手掌心。“小萍,你怎么没去报到?”“万老师,我爹拿不出报名费,我要把这些铜丝卖了,才能去报名。”小萍指了指门后头剥好的一堆铜丝。其实,万老师早前帮小萍打过免学杂费的申请,教务办公室也通过了,但喊小萍的老爹来签字时,他却在办公室破口大骂:“老子现在是困难户了?老子一天挣几千块的时候,你们他妈的破老师还挣不到老子的烟钱。”这一搅局,小萍的申请就搁置了。这时候,屋里传来老爹的声音:“小萍,快,我衣裳都掉在粪坑里了,快,帮爹捞一捞。”“小萍,帮爹扶稳梯子,瓦缝里都是金豆子,快来!”小萍一听就知道老爹刚“过了嘴瘾”,来幻觉了。万老师往里屋瞥了一眼,小萍立刻冲进里屋,原来老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,床边还摆着一只饮料瓶,里面撒满了尿。小萍赶紧帮老爹盖上被子,又将饮料瓶拎到床后头,竭力掩藏这屋里的污秽。万老师走了进去,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瘦得不能再瘦的男子,他一脚踢开被子,眯着眼骂眼前的女人:“婊子,婊子来了,婊子快滚,老子没钱了,没钱养你们这些婊子……”万老师也不怯,瞪着眼走到床头柜那儿,将一只玻璃烟灰缸拎起来丢在男人的肚子上,男人叫了一声,侧过身,哭嚷着:“有人杀我,有人要杀我了。”原来,烟灰缸压住小萍的语文课本了,万老师拿起课本,抖掉上面的烟灰,牵着小萍出了门。万老师觉得小萍留在这个大烟鬼身边,早晚要出事。她有个堂姐在当地的居委会工作,她就去找堂姐,让她以居委会的名义出委托书,帮小萍找个律师,拿掉她老爹的监护权。堂姐也知道小萍的情况,但她很为难,只问了万老师一句话:“你愿不愿意给小萍当监护人?”万老师打了退堂鼓——万老师的老爹是体育老师,1995年,老爹每月工资不到150元;老娘卖早点,一个月才挣几十块。万老师中专毕业刚走上工作岗位,还没钱报老爹老娘的恩,忽然要养一个孩子,经济上吃不消。况且,她也不是老爹老娘亲生的,很多年前,老爹在公园晨练时捡到了她,老两口把她拉扯大又供她读书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万老师的退堂鼓没打两天,小萍便出事了。她火急火燎地跑去医院,见到了极其痛心的一幕,小萍躺在急救床上,满嘴都是水泡,脸颊红肿,看见老师,话也说不出来,只顾着淌眼泪。原来大烟鬼让小萍晚上去带货,小萍为了躲一条恶狗绕了路,晚了几分钟,接头的人已经不见了,她空手回到家,大烟鬼脾气上来,拎起小萍,给她灌了一茶缸开水。事后,大烟鬼心虚,又没钱付医药费,打了万老师的电话,人却躲着不露面。万老师直接报警,警察抓到大烟鬼时,小萍还不能讲话,做不了口供,只能先放人。万老师怕大烟鬼再次伤害小萍,便将小萍接到自己家住两天。不曾想,一个7岁的小女孩刚进屋子,就够着手去洗水池里积着的几只碗,万老师的爹娘看见这种情形,都偷偷地抹眼泪。万老师赶紧夺下小萍手上的抹布,告诉她这不是小孩子要干的事。当晚,万老师便和爹娘交了底,准备帮小萍打监护权的官司,还要接手照顾小萍。爹娘同意了,让她放宽心,说将来嫁人时,小萍就他们来照顾。万老师问了小萍的意见,那天晚上,小萍是点了头的,但也不晓得大烟鬼抓住了哪里的空隙,竟然暗里哄好了小萍——小萍做口供时撒了谎,说自己是不小心喝了烫水,和自己老爹没关系。万老师又气又心疼,她已经尽力了,但是无能解救,况且身旁也有了风言风语。不少人觉得她做法过激,破坏人家的血亲关系,也有恶言猜测万老师跟她娘一样没有生育能力,想未雨绸缪,收养小萍。总之,万老师又打了一次退堂鼓。另一边,小萍那边的情况越变越糟糕。大烟鬼为了阻止小萍和万老师接触,竟闯进教室将小萍的课本全部抱走,并且不让小萍再去学校。小萍是喜欢读书的,她的成绩虽不冒尖,但也总在前十五名之内,而且语文成绩很好,作文写得尤其出色。被迫待在家里的日子,小萍就在门口晨读,有天大烟鬼喊她递一杯水,她读忘了神,最后大烟鬼冲出来将她手上的书撕掉了,还把其余的书装进蛇皮袋里,推着自行车出了门。小萍追着自行车跑,哭着求大烟鬼将书留给她,可大烟鬼没理,一溜烟就骑进了平坝山。这山内有很多荒墓,一些孤寡老人去世,帮丧的人就会将老人的遗物丢弃在山中。平时,大烟鬼常和县里的几位毒友聚在山里“过嘴瘾”,小萍的书被他顺手丢进了那些死人的物品堆里。小萍壮了胆去山里捡书,有次不巧,撞见几个毒鬼在那儿烧纸。小萍发现他们烧的是自己的书,大喊一声,谁知道几个毒鬼正在 “嗨点”上,他们捉小萍,小萍逃跑时从一处陡峭的地方摔下,右脚半个脚背被石块压住了。压了两天一夜后,她才被割草的人发现,送进医院,半个右脚背也截掉了。一年后,万老师才知道小萍的情况,那当口她已经谈了对象,是部队复员回来的尉官,也是她老爹的学生。对象相中了万老师,什么事都是千依百顺,又是部队出来的人,一身正气,听了这事自然不用万老师做工作,立刻就要搭救小萍。见小萍走路时屁股高一边低一边,万老师的对象气炸了,他是个犟脾气,决心要拿到小萍的监护权。他暗里去蹲大烟鬼买毒吸毒的线索,想让大烟鬼蹲大牢。得亏有战友帮衬,很快便抓到了大烟鬼“以贩养吸”的现行。警察逮捕大烟鬼,最后法院判了他13年有期徒刑。除了老爹,小萍再也没有其他亲属,万老师便托居委会帮忙,拿到了小萍的监护权。这当口,万老师的对象忽然犹豫了,万老师有些不高兴,但爹妈劝她也要为男方考虑一下,“平白无故多个残疾的养女,他心里别扭是正常的”。之后,万老师的爹妈又喂了准女婿一颗“宽心丸”,说等小两口婚后有了小孩,小萍就由他们带。了解了小萍的往事,曾芳的肝肠都绞痛了,她想:“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苦命的出身。”但细致一想,又转变了态度,“也不好全信女孩的话,毕竟她是万欣‘ 捎东西’的人选,跟涉毒犯沾边的任何人和物,她都得保持警惕。曾芳问:“你这个万老师这么好,怎么自己也沾了毒?怎么只有你个学生来看她,她老公呢?她爹娘呢?她三十几岁的人,小孩也该不小了,小孩呢?”小萍哑了声,忽然将棉被撂在了曾芳的脚边,走了,“她是左脚以极快的速度往前踏一步,右脚跟着挪动一下,屁股一边高一边低,身体一晃一晃的。”曾芳看着小萍的背影,恍惚之间产生了一种复杂的直觉——这个小萍不简单。万欣收到棉被的当夜,就将它哭潮了一大块。夜岗犯人听得心烦,跑到警官办公室“点”了万欣,讲号房内有犯人的思想情绪出了问题,有自杀倾向。当晚值班的正是曾芳,她睡得正香的时刻被吵醒,窝着火寻万欣去。等到了号房门口,发现钥匙忘带了,于是铁门也懒得开,只是一通乱捶,对里面喊:“你自己不要睡,是不是也不让其他人睡?你们吸毒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自私哇?我就不该帮你带这条被子进来。再哭,你就给我出来站岗。”万欣讲:“报告警官,我情愿站岗。”曾芳的脾气上来了,她气得把手指头戳进铁门里,朝万欣吼:“好,你给我站通宵岗,你先蹲到门口来,我这就去拿钥匙,把你这尊菩萨请出来。”忙完这桩糟心事,曾芳一觉睡到天亮,早上开监时,发现万欣还站着,她提着钥匙走过去,心里嘀咕一句:“真是头犟驴,就不知道坐下来打个盹”。早饭过后,曾芳带队出工,8点半交接班后,她就能回备勤楼睡回笼觉了。可到了点,事情并不如她的意,车间忽然一阵骚动,小岗慌慌张张地跑到警务台:“报告警官,有个犯人被纽扣机打了手。”曾芳紧张地问是谁,小岗讲:“万欣。”曾芳喊了犯医,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,只见机修工也慌了,一边大喊“担架”,一边帮着取出万欣的那只血糊糊的手掌。那只手掌被纽扣机冲压之后,变成了一团烂肉,血糊在了一块铁板上。曾芳喊来六个犯人抬着万欣往医院赶,她在前头跑了几步,心里忽然咯噔一下,“该不会是昨晚罚了她的通宵岗,她才在白天的劳动岗位上晃了神吧。”高墙里的医院只能做小手术,万欣的掌骨和肌腱都断了,狱政科立刻给她批了狱外就医的手续。曾芳下班后在备勤楼也待不住,一边想着要不要去医院送个饭,一边又劝自己保持警囚距离。她仿佛是自我安慰,告诉自己昨晚的处罚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,用不着内疚。可挨着床沿,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,最后脚不像自己长的了,没一会儿工夫,已经下楼拦到了车。下午两点,万欣才从手术室里出来。医生告诉曾芳,病人手掌保住了,问题不算严重,以后端碗拿筷子的力气还是有的,但力气重的活儿怕有影响。万欣在医院待够一天的观察期,便要立刻送回监狱的医院。曾芳站去病床旁,看见同事板着一张面孔正给万欣的脚踝上铐子,这是一个实习狱警,或许也是在交接班时被这桩意外打了岔,不得不加了一上午的班。“不要强制措施了。”曾芳喊了一声,音量有些大。“曾队长,省局才要求过的,犯人狱外就医必须有强制措施,她伤的是手,脚还是能动的。出了问题,我交代不了。”实习狱警将铐子合上,坐到一旁的陪护床,剥着指甲。病房门口倚着几个患者家属,远远地站着,嘴碎的人问实习狱警:“警官,这个女人不是杀人犯吧。”实习狱警故意拖长了音调:“是个大烟鬼,不用紧张,明天就走了。”不知怎么了,曾芳忍不了了,突然大吼一声:“闭嘴吧你们!病人要休息。”吼完便把房门摔上,实习狱警吓得一抖。这天夜里,万欣饿了,曾芳给她买了一份回锅肉。监狱伙房常年都是水煮大锅菜,万欣很久没吃过炒菜了,馋外头的油水。这顿饭后,两人的关系竟缓和了。曾芳问:“你昨晚哭什么呢?我都没来得及问。”万欣吁一口气,讲:“我盖着小萍的被子,想起这孩子也是被我拖累了,又想到自己的多多也是被我拖累的。两个孩子,我一个都没顾得来,我还惦记着让小萍给我搞东西……我恨自己,恨不过来了,就只能哭了。”“多多是你小孩?男孩女孩?怎么就被你拖累了?”万欣的眼眶红了,泪珠打转:“男孩,被我弄丢了。”1995年10月27号,万欣和对象结婚了。婚礼当天,小萍也穿了漂亮的裙子,她想帮万老师牵婚纱,但大人们觉得她的脚不方便,跟不上趟,就没让。平常一直很乖的小萍气哭了,万欣就让司仪抱着小萍抛捧花,她这才开心起来。婚后一年,万欣生了一个7斤8两重的胖儿子,取名“多多”。这孩子长得好,谁看见了都要争着抱一抱。多多出生后,万欣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。彼时,丈夫复员后的工作有了着落,给税务局一个处级领导开车,虽然只是合同工,但一家人的日子也过得其乐融融。按照婚前的约定,小萍一直由万欣的爹妈带,万欣顾着多多,回娘家看小萍的次数便少了。期间,小萍离家出走过一两次,但很快又被大人哄回来。在万欣眼里,这些吵吵闹闹的小插曲不过是平静生活的增色元素。但到了1997年5月,万欣平静的日子被一桩意外事件打破了。那天雷暴雨,放学的点,万欣的丈夫正好开车路过学校,他本来要去酒楼等处长的,但时间尚早,便想先将万欣和小萍送回家。万欣要开会,就让丈夫送小萍去自己爹妈那儿,可小萍却吵着要去她家看多多。万欣不肯,怕耽误小萍的家庭作业。丈夫按照万欣的交代办了,转头再去酒楼,处长已经喝得烂醉,路上他一直喊:“屁股烫,屁股烫”。原以为是酒话,等架着处长下车时才发现不对劲——处长的屁股胶在皮座上了。原来是小萍闹脾气使坏,她将刚领到的实验课用品,一整瓶强力胶水悄悄倒在后排座椅上。送人接人中间不过3分钟,没干的胶水全黏在处长的屁股上了。最后,处长的屁股褪了一层皮。他是个信官运、信风水的人,觉得“扒皮褪皮”兆头不好,立刻将这个晦气的老兵驾驶员开了。当年,复员的老兵间流传一句顺口溜:“少尉中尉上尉,无所谓;少校中校上校,全无效。”万欣的丈夫是尉官,能到地方上端一个“铁饭碗”已经很好了,他平常工作谨小慎微,却不料飞来这样的横祸。万欣第一次对小萍发了脾气,拎着她背上的书包,左右晃,晃得很猛。小萍也不哭,等万欣发完火,她双膝一软,竟跪了下来,磕了几个响头。想到她还只是个孩子,万欣的心肠立刻软了。丈夫生了一阵子闷气,公婆那边却始终交代不过去,他们认定万欣带着这样一个跛脚且心眼坏的野孩子,将来必定吃苦头。在长辈们的唠叨下,丈夫对小萍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,一家人都不许万欣再将多余的心思用在小萍那儿了。事情真正变糟,是从小萍的老爹,大烟鬼出狱开始的。他原本要蹲13年牢,却在服刑期间得了肝腹水,走保外就医的手续提前出狱了。出狱头一天,他便在放学路上守小萍。那段日子,万欣受公婆的影响,疏远了小萍,不曾想小萍无人管教,竟给大烟鬼带毒品,还从万欣爹妈那儿偷钱买毒。几趟之后,小萍被警察抓了现行,监护人万欣赶到警局领人时,当众给了小萍一耳光。大烟鬼当时被拷在警察办公桌的桌腿上,见万欣打小萍,吼了起来:“臭婊子,打我女儿,臭婊子,早晚收拾你。”万欣气不打一处来,冲上去踹了大烟鬼一脚,警察拉开万欣,接着教训她:“你也好不到哪儿去,小孩的监护权落到你手上不是一天两天了,你监护什么了?看看犯罪记录,烂东西出狱第一天,小孩就帮他买了1.2克的东西。”大烟鬼对着小萍一阵狂笑,喊:“乖女儿,别怕,爹才是你的亲人。爹快死的人了,爹谁也不怕,共产党今天抓我,明天就得放我。”警察在他头顶来了一巴掌,将他打哑了声。万欣处理完所有事,领着小萍出警局,警察特意嘱咐她:“我们走程序,烂东西顶多在看守所待几个月,判了,监狱那边还是会放他。你看紧了这孩子。”路上,万欣呆顿顿地想了一会儿,之后牵着小萍回了自己家。听说小萍要在自家待一阵子,丈夫的面孔板得铁青,万欣想跟他解释一下,丈夫却不给她讲话的机会,摔上了房门。傍晚,丈夫要出去,临走前撂话:“爸妈那边我暂时不说,但这边我也住不下去,糟心。你什么时候把她的事情搞妥,我什么时候回来住。”万欣也生气,觉得小萍的监护权能落在自己这儿,最初是丈夫的头功,如今事情没解决彻底,他却半路撂挑子了。她越想越觉得丢了工作的丈夫不像个男人,索性随他去。之后的三个多月,租住在万欣家楼上的公婆便在白天照顾多多,等万欣傍晚下班,再独自顾着屋里的两个孩子。小萍乖巧了很多,也知道帮着多多换尿片。1997年9月14日,是噩梦一般的日子。那天,万欣下班后临时接到通知去单位开会,她哄完多多,盯了一会儿小萍的作业就出门了。出门前,她刻意嘱咐小萍不要给陌生人开门,她开完会就带炸鸡腿回来。开会时万欣一直心神不定,总放心不下屋里的两个孩子,其实学校和家的距离不过3公里,“平时根本没过这种感觉,那天的直觉却很准”。一散会,万欣便心慌慌地往家赶,“我家在3楼,我爬到2楼时,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吊住了,人是垫着脚尖上3楼的。我看到门口有烟头,还没看清屋里发生了什么,就不受控制地哭喊起来。直觉已经告诉我孩子丢了,门开了一条缝,多多的鞋子掉了一只在门垫上。”万欣瘫软下来,脑子像短路的灯泡,一下就黑了、糊了。她喊了几声小萍,屋里没人应,秋风从窗户外面漫进来。万欣被风吹醒,抓起电话报警时,语无伦次地大喊:“大烟鬼抱走了多多,大烟鬼抢走了多多……”立案后,警察的查证结果却否掉了万欣的猜测,案发的时间点,大烟鬼有不在场的证据。而小萍的口供讲自己开窗户看楼下卖气球的人,结果一阵风吹落了万欣的内衣内裤,她下楼去捡,忘记关门,回来时多多已经不见了,她怕死了,出门找了一夜,最后警察在天桥洞里寻到她。婚后,丈夫头一次打了万欣。一个铁巴掌扇过去,万欣的嘴皮子裂了,血淌个不停。婆婆躺在一旁的地板上哭喊打滚,公公不停地骂人,万欣母亲觉得对不住亲家,要磕头赔罪,万欣父亲拖着妻子,不时帮女儿讲几句:“多多是万欣的身上的肉,你们这样不饶她,你们太过分了,你们谁要再动万欣一下,我打碎你们的牙。”家庭风暴持续了几天,小萍离家出走了,可这次谁也没有心力去寻她、哄她回来。万欣偶然收到了一张纸条,上面留有一个地址,让她去那儿找儿子,“只能一个人来,不然线索自动消失”。万欣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,一家人商量后决定还是要报警,万欣先进去,丈夫就带着警察在外面等。那是一处废弃的厂房,一个巨大的水泥洗槽里丢满了垃圾,洗槽旁摆着一张竹丝床,一个很瘦,但肚子鼓胀得锃亮的男子躺在上面。几瓶葡萄糖液挂在床边,床脚还丢着几支注射针筒。这人是大烟鬼,已经奄奄一息,他看见万欣邪笑了一下,有气无力地喊:“你家万老师来了。”洗槽旁的阴影里蹲着一个小女孩,垂着头,一瘸一拐地走出来。万欣大喊一声:小萍!小萍不敢吭声,她的手上紧紧抓着一支针筒。大烟鬼挣扎着撑起了半边身体:“万老师,你帮我照顾小萍这么久,我没法感谢你,我现在要挂了,请你嗨一嗨。”万欣哀求:“你把多多还我,小萍的事我不管了,不管的。我跟你道歉,跟你磕头。”“不慌的,多多的线索一会儿告诉你。你让小萍给你注射,她手轻,扎针得熟练。你今天不尝尝这口滋味,不把我当自己人,多多的事我就不提了。”万欣盯着小萍,泪水挂了下来,吼着:“你为什么要跟警察撒谎?明明是你爹抱走了多多,你为什么不跟警察讲实话。”小萍依旧不吭声。此时,丢了儿子的万欣已然失去理智,她太想早点知道多多的下落了,于是逼近小萍夺下针筒,“好,我自己来。”了解完万欣染毒的原因,曾芳就猜到这一切只是大烟鬼临死前的报复罢了。那天,等万欣的丈夫带着警察赶进废弃工厂时,大烟鬼已经咽气,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多多下落的线索。警察只好审问小萍,她这回的口供是,老爹其实早就蹲守在楼道里好些天了,万老师一不在,老爹就喊她下楼吃炸鸡腿,她吃了好几天,一直瞒着万老师。事发当天,她并不知道屋里具体发生了什么。 警察认定口供合理,事件的结局便被拖入了最坏的境地。多多不知死活,万欣染毒,小萍无人监护、独自出门流浪。一年后,丈夫和万欣离婚,重组了新家庭。丢失多多的这些年,万欣戒毒、吸毒,反反复复,好像掉进了大烟鬼设好的“毒咒”里。万欣的爹妈因过度操劳在几年内相继离世了。一年前,曾芳也成了母亲,作为女人、作为母亲,她十分同情万欣的遭遇。她明白,恶事的漩涡里,万欣是最没得选的那个人。想起那天小萍离去的背影,还有自己当时那种复杂的直觉,曾芳对小萍有了一种无奈的恨意。作为一名监狱民警,曾芳既不能帮万欣找回多多,也不能保证她戒毒成功。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万欣伤愈,为她调整岗位。“因为万欣当过教师,就让她给监区的文盲犯扫盲,体力活不用再干了”。万欣有书法特长,监区的黑板报由她经手,常常获奖。中秋节期间,女监举办广场舞比赛,曾芳想为监区争取点名次,因为获奖单位能在伙房加餐。万欣帮着出主意,忽然想到了好点子。第二天一早,曾芳按万欣的要求带进来18根大毛笔和18瓶2升雪碧。万欣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将这堆东西做成了十八根大水笔,就像公园广场上练书法的老头常备的那种书法工具,以水代墨,练后即干。经过两周的排练,比赛当天,曾芳负责的监区出了一个节目。18名古风扮装的犯人由万欣领头跳舞,一曲舞完,监狱操场上还出现了《游子吟》的正楷字,字体个个精美。评委席的省局领导不禁鼓掌,这支舞最后得了一等奖。领回荣誉锦旗的当晚,曾芳灵机一动,去教改科要了比赛录像。回家后,她让做文宣工作的丈夫出个摄制点子,准备以万欣的例子结合这段录像,制作一个禁毒宣传片。2005年2月,万欣刑期将满,曾芳找她谈话:“我们相处时间一年多,你从最初一个违规违纪的顽危犯到现在成了骨干犯人,算是很大的改造成绩,我也认可了自己的改造工作。但是你出狱后,一切又是未知。话不多说,我希望你早日摆脱这个毒咒,过上正常的人生。”谁知这段谈话过后不久,万欣人生中又一个“毒咒”接踵而来。小萍运毒时被抓,她体内藏了一公斤毒品,在审讯过程中她拒不交代上线,只跟警方说要见万老师一面才会配合审讯。警方联络曾芳,安排两人见面。会见室里装了铁栏杆,两人双手抓紧栏杆,对望了半天,也不讲话,只顾着拼泪水。万欣哆嗦着嘴唇,讲:“你到今天这一步,也怪我呀,一直只顾自己的烂摊子,顾不上你了……你能不能听老师一句劝,把自己做的事情交代清楚,你还小,后面路还长……”小萍“噗通”一声跪下,喊着:“万老师,让警察枪毙我算了,是我害了你,是我害了多多……”接下来,小萍终于说出1997年9月14号那天发生的事。万欣去学校开会,刚走没多久,小萍就听见门铃响了,她从猫眼看见亲爹站在门口,身旁还站着一个卷发妇女,面相很凶。几天前,亲爹已经跟小萍讲好要抱走多多,“这样万老师就只能疼你一个人了”。可是事到临头,小萍不想开门,亲爹就在门口讲:“小萍,爹是快死的人了。你不开门,等爹一走,万老师早晚也是不要你的。”小萍犹豫了片刻,把门开了。万欣出狱当天,小萍的案子正好开审。由于小萍犯罪时尚未成年,被捕后配合警方的调查供出了上线,最后获得轻判,服刑12年6个月。2005年626禁毒日,曾芳寄送的宣传片获奖,在全省的监狱内播放。一名因拐卖儿童入狱的女犯看完宣传片后,想起了关在看守所时结识的一名“同行”,对方曾向她透露自己卖过一个小男孩,是上门抱走的,养女开的门。女犯供出了同行的姓名和长相,警方去当地看守所查证,发现此人早被释放。后来,警方在贵州抓到了她,她供出了多多的下落。警方将线索交给万欣,她竟一时不敢去认,因为她出狱后又复吸了,不想以一副“大烟鬼”的样子去接触孩子。2005年底,万欣找到曾芳,主动要求去戒毒所。她希望自己戒毒期间,曾芳能代替自己去少管所一趟,看看小萍。曾芳说:“你的人生确实因为小萍滑了坡……”不等她讲完后半句,万欣便说:“我不恨小萍,恨也早就恨过了,她那时是个孩子,是个可怜的孩子,一个可怜的孩子再可恨,也绝对不是孩子的原因,我当过教师的,我懂孩子。”曾芳不禁有些感慨:“我深信不疑,你这次是最后一次进戒毒所。”不出曾芳所料,万欣最终被排除在90%的复吸率之外。曾芳也常去少管所看小萍,每次都带很多书,希望她把刑期当学期。2006的中秋节,少管所举办少犯成年仪式教化活动,成年仪式之后,少犯就要进监狱服刑。曾芳和万欣一道去见证了小萍的成人礼,在少管所操场上,她们三人留了一张合影。照片上,一排柳树叶子的缝隙间透出秋日的光,碎粼粼地洒向她们。小萍投送监狱后,曾芳成了她的管教,她改造表现相当好,通过狱内自考,还把大专文凭拿到了手。曾芳说:“有时候回头想想,老天爷好像把破解毒咒的钥匙放在了我的手心里。从我穿上警服,就注定了一切。”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,并享有独家版权。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【转载】。
投稿给“人间-非虚构”写作平台,可致信:thelivings@vip.163.com,稿件一经刊用,将根据文章质量,提供单篇不少于3000元的稿酬。
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(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、事件经过、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)的真实性,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。
其它合作、建议、故事线索,欢迎于微信后台(或邮件)联系我们。